百千万我

Drop into the long cold night deeply night
Then you shake when it is down

空白 人间之外

是欠了两个月的空白!

我真的好喜欢话痨诗人跟含蓄和尚呜呜呜

做梦脑子里都有电影里的暮鼓声念念不忘念念不忘啊


无关历史 基于电影 我流空白

是个看似单箭头的双箭头bia!











白乐天睁开睡眼时,日照正穿过他那小破木屋的小破窗,满壁贵妃像和一地散乱诗书都有了除秃墨淡笔外的其他颜色,正是日头高上时候。还有案上一张软宣,镇纸只轻飘飘压着一点儿,风兴了,吹得满屋哗哗作响,那纸便脱了束缚腾空起,带着春初柳条将舒未舒的飘飖情态离窗愈来愈近,被光涂了几笔亮色,灿烂得像玉莲脚腕环的那金镯子,走一步生一寸光。



白大诗人拖着被褥和发沉的手脚要追,半个身子立起,拢着手指刚做出扑蝴蝶姿势来,就又栽倒回去。他脑袋儿晕乎乎,箜篌琵琶弦音泛泛,红烛底下坠起长灯花,胡玉楼的翡黄灯笼,酒肉香气和笑语暗生,最后一点冷香灰的淡淡味道埋在它们底下,作了荒唐长梦的结尾。他没深究昨夜星辰昨夜风,只嫌这个姿势睡得不舒服,一翻身立刻滚下了卧榻,震得书架上一沓新诗稿纷纷扬落下,雪似得,登时就是满屋白皑皑。




这一出动静可不小。门外马上起了快走的步声,声音停在门前,又是不疾不徐地三声轻敲。谁也拦不住困意,他躺在地上继续眯眼假寐,从喉咙底挤出一声含糊的进。




“乐天。”


 


鼻尖除了枯墨又多了熟悉的冷香灰味。


 


空海倒对诗人的孩子心性——长安城许多仰慕诗人的文客会叫这疏狂不羁——已经见怪不怪。他捞起僧袍大袖的一角,弯腰扫好屋里雪。那新诗稿笔迹恣肆又洒脱,墨迹新鲜得像要凝下露,一看便知是昨夜白乐天在胡玉楼趁酒兴作得罢。空海随手抄了本晋人文章压住诗稿,这时白乐天还裹着被子彭鼓鼓地栽在地上,一动不动,倒和中秋时节坊市里售得红豆粽有几分像。


 


“乐天。”





有些倭国平直音调的汉话,和着空海散散淡淡的声,音,烟一样消弭了。


 


不应。




“乐天。”


 


还是不应。诗人活是要睡到天昏地暗,空海低头再叫他名字时低眉顺眼样子,眼睛往地上撇,抿着一点翘起的唇角,像笑又不是笑,简直一副渡众生的苦菩萨模样。那和尚再不跟他闹了,提溜着白乐天的领子,再一手扶着肩膀借几分力,就把人扔回了床铺。白乐天埋在被子里,半梦半醒地想起猫妖作乱时候,天子藏书楼,空海推着木架和木架载着的他,好像不花气力似得在书山里穿梭——这沙门的力气,可真够足啊。


 


白居易这时才懒洋洋地抬眼,僧袍深灰,描了鸦青的几笔细纹,空海在满地乱垒的书中立着,脚边几本唐人诗晋人文三国野志,不躲不避地任窗外光洒了一身刺眼的亮堂。一句话在喉头滚了几滚才出口。





“白居易不见客。”语毕他马上掀起被子蒙住脑袋,去躲扰人清梦的光亮。空海好像从来不恼不怨,这时嘴角还噙着点似笑非笑弧度,低低地应了他的回绝。



“我本想是借书。也好,改日再来叨扰白大人。”



白乐天栽在梦里,朦胧地听了大概,只捉到“借书”二字。随口说了“自己拿去罢”,口齿呓语一般糊涂,再被被褥吸收大半,传近空海耳朵就只剩声带柔软地一颤。




 



《长恨歌》出世,白居易在长安城又诗名鹊起了一遭。那印坊里抄工沾过一手花墨,诗便夹在满天纸张里流出来;相熟的文客们也约了日子,拿一本借半园子春光赏读;从长乐里到新昌里,都有细幼幼的童声整段背咏着。连胡玉楼的姑娘们都学来两句“芙蓉帐暖度春宵”,逗弄白大诗人这常客。


 


“喝酒去!”


 


那时白居易用三个字招呼了他,于是抖掉青龙寺的檀灰冷香,投进街上的甜腻腻糖球味儿,也只用去空海三分钟。再回过神已经近了河,白居易兴冲冲地往前快走,风拖着头发,像二月垂下了绿丝绦,让风裹着摇晃几下。空海落后两三步跟着,还要留神防着他突然踉跄。街边倒有人借着薄薄暮色认出了前任起居郎,零星的几声招呼起了。他用一个露着齿尖的笑回应,拉着空海乘上小舟,这诗人倒越来越由着性子做事。




桨声破水,波漪漾漾。鼓楼敲过老钟,日头沉了,胡玉楼璀璨辉煌的灯火透过夜幕和水汽的虚影,几乎像琼楼玉宇的仙境,那烨烨火亮映了白居易半边脸光暗分明,眼睛里落了水光般的生出莹莹华彩。空海无端想起高堂之上初次会面,笔舔墨时腕骨凸棱着一截,几豆油灯由金架拖着,那光也是这样落在起居郎面上。




桨声灯影里铁青的群山远去,脂粉味道同催人醉的酒香却近了。和尚便又想起那几句“伎乐天女”的笑语,玩笑是假,酒肉歌舞中刻着的,倒真是青灯古佛间见不着的大唐风流。


 


想来日子过得也不算慢。



“空海。”


 


诗人看他放空的眼神有了焦点,嘴角的笑意又浮现后才再开口,“玉莲她得了几瓶倭国的酒要赠我,所以特意邀你一同喝。牡丹也做了新琴,说重奏《胡笳十八拍》,前几日刚到个善箜篌的姑娘能同她和。”


 


“白大人是胡玉楼常客吧。”




这问题空海好像也不是第一次问。诗人笑起来眉毛弯绕绕,眉峰往下便是流水般的弧线,那点得意神气浮在面上挥之不去。




“那是,谁叫这儿过得是神仙日子。”


 


白居易说着低头用力摇两摇桨,激起点薄浪,到了。他脚在船头点下就飞上岸,收舟的老翁揽起麻绳,招呼空海也下来,再踩住木板时还残存江面荡漾的错觉,让人疑心多走两步路又得栽倒。接着美人的大袖杂着花酒胭脂味拂来,秋香色的衣袂似红非橙,整楼灯火亮透半边夜天,旖旎色彩落进古河道里,在水中调和成一片光怪陆离。


 


长安有名的大诗人领着个和尚逛妓院,虽不是第一次但还是免不了遭两句熟人的调笑。空海低着脑袋装听不懂汉话,白居易掉了层无法无天皮,倒先羞恼了,涨着脸刚欲回驳,一个挨了口咬的李果从二楼栏杆直直坠入他怀里,缺口边沾着点儿朱红的唇脂,落在诗人黛青衣襟上更衬它艳得妖气。视线飞快追上,仅能捉到只染着蔻丹指甲的手,纤细白皙得像一截嫩生芦根。白乐天拿着果儿直发了两秒楞,回头冷下友人,抓着空海袖子,迈开步子噔噔噔,沿着蜿转的楼梯朝二楼去。




胡玉楼里闹得不像话,空海连问话也要附在白乐天黑发里的耳廓边:




“怎么?”


 


诗人转过头来,鼻尖几乎挨在和尚侧脸,狐狸一样细眼睛里夹着点比夏桂叶的绿色还重的浓厚笑意,叫人看了心头柔软得一颤。




“她们等很久了。”






 


空海喝酒不多。倭国的酒清淡绵长,大唐佳酿热情浓烈得令人咋舌,所以往常应下白居易邀约,微醺了便停,多是诗人一杯一杯复一杯喝到酩酊大醉,再躺倒在地铺里朝他絮叨。那话中语法被扯得七零八落,又满是压在喉咙底的含糊,再加上中州一带方言调,难辨。抓住少数几个清楚词儿,还念着“临邛道士鸿都客”,再叹两句贵妃美,又说到了该写信给元郎的时候。好不容易安生了,捧着李白那支写了“云想衣裳花想容”的笔几乎要睡去,附耳细听仍是醉汉呓语。



今夜白居易倒矜持住片刻,手里瓷盅,指尖笔杆子砺出的薄茧抵在唇边,眼里的神不在酒。不奇怪,头一听着这美妙的人,都会被乐声缠住耳朵,调子一声哀切似一声,满心都塞着愁,只觉得好,却讲不出好在何处。等到两位姑娘指尖悬停,乐音戛然而止时,眼前滚滚胡尘还未消散,平沙莽莽黄入天,卷天席地的大漠几乎将人吞没。


 


姑娘们曲终便走了。没多久,屋里只剩空海饶有趣味地打量着出神的诗人。


 


“白大人,喝。”




白乐天眉眼里散散淡淡的怅惘还未化去,盯着酒盅的模样,让空海见了能懂,懂了就忍不住要笑的。


 


“再作第二篇《长恨歌》?”


 


“哪能,《长恨歌》我白居易这辈子只写得出一次,再写就烂了,俗了。”




白居易拉回神来,笑了,抬手和他差着点距离隔空举杯,空海却托了托僧袍宽广大袖,移步到他身侧直接碰了个满杯,激烈的一声脆响,酒液芬芳洒满怀,邀明月意思马上融化成送出征和半首从军行,潇洒痛快了。活像头天到胡玉楼时,和尚在春琴肩臂上柔而有力地那个环绕,随着乐音沉浮,收驰松紧都跟牢胡琴铮铮弦响。酒液穿肠喉头仍存热气,屏风底下两豆昏火映得壁上仕女图隐隐绰绰,白居易眼底就起了几分太液池的七千斤醉意。


 


“你说我怎么就晚生三十年,没得亲眼见见那十万牡丹,满城金火呢。”




空海低头给他斟酒,那飘香水液透亮得像明镜,映了诗人狭长眼睛里向往的光影,模糊中可见飞起的细纹檐角和祥龙瑞凤,是花萼相辉楼轮廓。




“我们不是见过了吗。”





“可少蒙我,那是幻术。”白居易拉起袖子,把肘搭上桌,淡麦色的一截小臂上浮起薄薄骨线,撇了撇嘴,他眼窝阴影里像卧了蝴蝶,再对上空海似是而非的笑意——明明举杯饮酒卧锦衾是他,沾了满身胡玉楼烟火脂粉气的也是他,可再一笑,神情又淡到仿佛人间之外,华灯金帐全作了青龙寺香灰,反而衬得白乐天念念不忘前朝事是凡夫俗子,这比那句回答更让诗人不满意。


 


“‘幻术里也有真’,惠果大师说过。”他眨眨眼,一派真诚。细长的眼睫能凝下春初垂露,琵琶弦似得让人见了想伸手胡乱拨两下。白居易灌了口酒,被麻痹的舌尖几乎再品不出辛苦味道来,只剩甘美和醴甜留下让头脑昏沉得写不出一句诗,沉沉到几乎要睡去。


 


“和尚啊和尚——”


 


这个熟悉的腔调让空海疑心白乐天要说出在天子藏书楼的那句来,可最后半句还是被他吞进喉咙,吃肉一样咽入肚里。空海知道他还有话,抬眼视线对上诗人等待着,可白乐天闭着眼借酒浇愁,张口好几次,喉结浮动两下又闭上,憋了半天才挤出句不痛不痒的:


 


“什么时候回倭国?”


 


空海收回探寻的视线,不追问。


 


“花朝节后吧。”


 


 


 

 


空海在大唐度过了不少青灰色的白日。避去所有繁华声的山门让红尘事离他很远很远,昨夜灯花沾来混着绿铜锈的灰,檀香味道,吟哦经文,佛像慈悲,连后院里养的猫儿都有副无怒无喜顺服样。他觉起便誊抄经文到手腕酸胀,不是说这日子苦,心有虔诚不觉倦,再说十数年的已经习惯使然,偶尔雨天响起连片穿林打叶淙淙声,甚至是愉快的。


 


青龙寺高,在顶层朝下看能揽半片长安城入怀抱,目光随着水道几乎可以追到胡玉楼,白日里剥去彩灯金纹,满身红木庄严得像哪儿大户人家,它放浪的美都只属于月亮升起时。宣平里,昭国里,偶尔风过扶曳起灰僧袍的一角,空海就会默默寻觅起诗人住的小阁楼,他觉得那是整个长安最有人情味的地方。


 


日近西山时满目青暗终于落进些金红。日头沉没,远山红了,月亮再升,长安亮了。白乐天会来找,或者他去找白乐天。有时在胡玉楼,有时在乐天的住处,有时只在城郊不知名野店。聊白龙是否真做了那只鹤,聊姑娘们水红或黛青色的新衣,聊春初到底快来了吗,诗人眼里什么都有三分诗意五分醉气 ,剩下二点对万物的满心欢喜。


 


“花朝节多热闹啊,长安满街都是艳色,天一黑了就有焰火,几乎能顶上极乐之宴的一半。”


 


美丽的故事总能让人念念不忘。诗人嘴里说着放下,却念念不忘,总一不小心拿这些出来做个比。每回空海听了,都要笑。





“那是否有五万牡丹,三千五百斤美酒?”


 


这扳着指头折中的数字让白乐天一下明白了空海话里话,生出几分半真半假的恼气又无从发泄,抓着和尚的宽袖子连拽带扯两下,力气却不算大。话头在齿间几欲提起又恼怒地放下。




“总之呀,你是大唐的客,得见过花朝节了才能走。”


 


这是句带点气的玩笑话。少数几个青龙寺无眠的夜里,空海卧着穿堂风声睡不去,辗转反侧间又总响起它。彼时月亮都灰了,暮冬三分寒还未完全散去,催人急急地烧起一脚炉煤渣火后,立刻嫌它燥热。


 


不是归人,他到底只是大唐的客,倭国有那个夏日避雨冬日挡风的院子,有少年时便熟识的旧友,有一壶早已温过许多次的酒。他生在那儿长在那儿,度过小几十个年头,最后在生命终点还要再回到那儿,无论山一程水一程路远迢迢,故国的线,永远缠在脚腕上。可是那里没有高声大嗓地笑,没有跳胡旋舞时金光流转的飘飘衣袂,没有老河道里倒映出万家彩灯银火,没有人会为诗中一词在鹅毛大雪中久思到泪流,没有人会给几十年前的爱情写下千字悲歌,也再没有人会再哽咽着吟出来自前朝的一句“云想衣裳花想容”。


 


空海的凡心摸到一点俗世的边线,那些瑰丽美好和光怪陆离仿佛就在薄雾背后,再多走一步便会跌入滚滚红尘。山门后木佛仍然无喜无怒站着,眉目里是平和的悯色,他看空海,像俯视着世间所有平凡苍生。


 


所以仅仅是边线,仅仅一次触摸。那命中注定的无尽藏,不敢想,也不能忘。


 


 



 


二月中的天气都非常有早春味道。比元宵节和暖些,比历年清明又湿冷了些。柳条杈子将舒未舒,柳絮沾了露飞不起,等到下午太阳终于破开积雨云溅开满天光时,才有带温度的风卷起些碎蓬草。


 

白乐天一个午觉睡到天昏了半分才醒,惺忪睡眼里还能辨出穿过小窗的夕晖——长安满城都是金色,满城都是光。歌女弹筝,少年诵诗,垂髫笑闹,小贩叫卖,声声入耳,都是细小又平和的快乐。白乐天无端想起初到长安城那天,千万分的风流气象在眼前,千万分的豪情抱负在心头。叫人怎么能不盼望这座城池能百万年繁荣下去,成为岁月车轮外一粒遗落的尘灰呢。


 


空海在码头抓住诗人时他正吃着糖面球儿,炸物新鲜出炉烫得他不停嘶气,黄豆粉绕着唇周一圈,鼻尖都沾了点颜色。对上目光后白乐天顺手就递过去尚冒着热气的另一串,空海掌心对他推脱一下,他也不再客气,护食似得立刻收了手。空海指尖在唇角一拭,打个示意。


 


“白大人这吃相…?”




白乐天明显愕然一下,眉头轻轻一蹙,随即立马照他动作擦了擦,指头沾了片细密的鹅黄色粉末。空海从怀里掏出手巾递给他。诗人把半个脸颊埋进柔软织物,空气里浮起黄豆粉淡淡的甜香。




“走吧。”




于是再次穿行在还未散去的人流里。蝴蝶翅膀上沾着嫩草屑就能从石板夹缝间窜出,翩翩地落在诗人肩头。长安城大街小巷里都有难言的生气。


 


还是满城金,太阳会沉吗?接天暗色再什么时候能来呢。和尚和诗人往城心最热闹的地方去,挤开一个又一个肩膀,接着钟声敲响了日落,远处高屋檐角下成串宫灯亮起条细河,秋香色的光同最后两分霞晖融化在一起。空海低眉避了避夕阳的回光返照,再抬起头时眼前暗了不少,立刻的,钟楼后传来爆鸣,满天的烟花炸开。


 


流光溢彩的花火要将仅剩一点天光卷去,眼里都是艳色和说不出的五彩斑斓,星星像雨一样纷纷扬坠落,开下千树万树花,将夜天烫破再从枝头跌回人间。空海顿住脚步,身旁的人流还在涌动,他扬起脖子,久久注视着,突然觉得自己离这里远了点。陈云谯和春琴、会呲出尖牙的猫妖、红花落在襦裙衣摆、白居易撕下墙上画像、那声嘶力竭的哭泣、纸上贵妃怀里空空如也。这些事情落在红尘中像长梦一样虚渺,前朝所有隐秘和苦痛都不为人知,该有的平和与安乐却从来不会少。


 


姑娘们成群结队地走过,衣袂间掀起脂粉香风,宝马雕车也去了,那烟火那流转的光华和千姿万态的花。空海想,也许大唐行,在长安,只是他一辈子里四百二十分之一的绮梦——假若时间许他留七十年。《长恨歌》注定会流传千古,可那些只是五十年前,不,上个月的故事,将永远永远,掩进尘埃深土,只他们知道,只有他们。


 


但是至少,至少今天还有一个人会念念不忘,常常同他讲,会对老去的故事仍存兴趣,会用整颗真心对一缕已经消逝半个百年的美丽。空海看世间通通净净,死亡和今日花火一样,生命最后的庆祝该来来,不来罢。可现在他心头突然探出一丝柔软的惊畏,如果等不要多久他先消散在风里,山河远阔,让白乐天独自凭吊这个无人信无人说的传奇——会不会太残忍?


 


楼头大钟又响,节庆的热闹在这时达到顶峰,满路艳花满天光彩,绚丽得几乎使人睁不开眼睛。尖锐的爆鸣就这样能拦住独行的路。空海四下看了看,突然找不到一个挺直瘦削的影子。远山青龙寺只能见着淡淡轮廓,却引着他目光留了很久。人潮太拥挤,烟花爆鸣太吵闹,他想来这都不能算理由。可以在一起是偶遇的缘分,走散,就走散吧。

 

 






花朝节过去了。

 


白乐天送空海到城门外。江风拂面,温柔地在脸颊点到即止抚摸,有什么白色的、柔软的、无拘无束的东西在风里伸展着千万姿态,白乐天一挥袖,指尖沾了两缕。


 


是柳絮。曾热切盼过无数次,终于和它有了今年第一次会面。春的讯息近了吗,那个草木萌发万物复苏,怀抱一个世界生机的季节,近了吗?


 


空海立着不动,身上是那天借书时深灰的僧袍,白色的春天也落他怀里。白乐天昨日在人流里迷去方向,越走越发冷清,老城墙根底卷着阴绿青苔,直到青龙寺山门摆在眼前才知道已经是人间之外。很远的地方突然腾起惊天焰火,他就是此刻在空气中捕捉到影子般的惆怅。那是白乐天读去诗三百六艺经传也难说的惆怅,好像古往今来许多诗人都咏叹过的,但向来说不清道不明。像一辈子里很多东西,没有就没有了,就此别过便真的再无重逢。


 


“喏,拿着吧,不必还。”


 


白乐天从怀里掏出那天空海要借的诗集,一卷纸,密密匝匝的字全是古来咏春诗文,在当下也应景。樱杏桃梨次第开是不是已经在触手可及的地方?等若干年过去,再长恨春归之后无觅处好像也来得及,过了春天还有落日晴江里的夏日,光彩滟滟。接着从枫叶荻花秋瑟瑟走进晚来天欲雪又要多久?




“乐天。”



“嗯,走吧。”




空海双手合十朝他微微欠身,像高堂上的第一次会面。


 


于是白乐天又嗅到和昨夜雷同的惆怅,很近,很真。这叫他想起空海来时那大浪卷天席地,一帆狂风,桅杆轻易地断了,巨船如舴艋,脆弱得任凭海将它吞没。再是沼林里及膝积水和从潮湿与腐烂里探出的枝桠,一根一根狠狠地扦插在他心上。他想给他读《长恨歌》,想同他再讲一遍那些故事,想带他去全长安最好吃的面馆,想领他最后听一遭胡玉楼的歌,独独不想挽留。




空海仍然是初见时那个似笑非笑的神情。




以后的日子足够漫长,足够诗人一辈子跌宕蜿蜒,写下无数的文章诗令,足够和尚把人融进暮鼓诵经和香烟里,去参透一千个无上密。所以这样人间之外的绮梦,做一次,某个二十年后的傍晚里拿出来和着夕晖细细回想一次,已经足够。




慢慢日头落了,远山红了。





end.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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